國內健行日誌《阿里山眠月線豐山O型逆走 - 兩天兩夜》

路線：阿里山眠月線豐山O型逆走
時間：0419 (五) 晚上 - 0421 (日) 晚上 2019
隊伍：一嚮導、一領隊、十三位隊員，共十五人

Hikingbook GPX O型逆走示意

Hikingbook O型逆走高度示意

D0 台中 - 嘉義：

經過竹山、草嶺、瑞里，約23:30抵達嘉義石夢谷停車場（937M），下車後，飄著小雨，但提早抵達的嚮導跟其他成員已搭好所有帳篷。與戶外夜雨的荒野只相隔一壁濕潤的帳幕，停車場旁轟隆作響的瀑布溪谷讓我一時難以入眠。腦中想著「此次八成要在雨中走完⋯」，思緒轉了幾圈就已睡去。

D1 石夢谷停車場（937M） - 石猴車站（2318M）：

長相可愛，葉脊長得像魚龍骨的地衣

大夥約0500起床、撤營，各自解決自備的早餐後，出發緩坡上升。沿途踏過竹葉與竹筍殼遍佈的小徑，景觀慢慢從長相與觸感療癒的苔蘚、蕨類披掛的森林，變成樟、杉、松、檜與闊葉林混雜的原始林。
沿途時不時聞到撲鼻清香的樟腦味，舉目卻淨見早已遭盜伐的、斷頭的、被鉅成像俄羅斯方塊的千年巨木殘幹。翠綠的苔蘚遍佈其上，林務局人員或以紅漆噴上作記，或釘上A4護貝的警示說明，告知此案已列管報警。空出的林相，竟也讓陽光透過茂密的枝葉灑了進來，讓中低層的生態蓬勃茁壯，
自成一體制、外人無法插手的生態系。山林間迴盪的樟木與檜木清香味，似消逝的樹木靈魂，瀰漫在這水氣豐沛的濕潤森林。

如羽毛狀伸出的不明地衣，上頭冒出共生的「小豆芽」

一路緩升至仙夢園（1300M，原是山林裏的民宿與農家樂，不確定是否還有在營業），停車站旁轟隆巨響的溪谷聲已淡去，卻仍可見對面山壁垂掛著銀白色的瀑布。

樹林間跤龍瀑布隱隱落現

步伐下路徑漸濕濘，兩側苔蘚、蕨類植物更加蓊鬱滋潤、蓬鬆清透。在蜿蜒穿過樹根、石頭後，前方又聞清泠的流水聲。腳下的泥濘開始變成硬石，原來我們已抵達石夢谷（1700M）。只見源源不絕的水源竄出森林山嶺間，匯聚，再順地勢而下，滑過小徑旁的石面。經年累月地拋磨，當初地層變動隆起的大石面，早已苔蘚遍佈於裂隙與石縫間，成為石鼓盤溪的河床。昨日夜雨讓上游水量充沛卻不致氾洪，清澈見底的溪水如溜滑水道般，刷啦啦地順著石面往下溜去，成為濁水溪的上游。
嚮導領著我們走到淺水處，著白雨鞋瀟灑渡河，濺起高至小腿肚下方的水花。我隨前幾位隊員，踏著些許露出水面的河石，拄著登山杖平衡，試圖全身而退、乾爽地踩著石渡河，卻仍因水流沖入鞋舌而失敗。部分同伴猶豫弄濕鞋，往回走到有水泥踏柱的溪床，沿著對岸濕滑的石床前進與我們會合。我們便在巨石河床上短暫用過午餐後，繼續前進。

石夢谷之石鼓盤溪的大石河床

水氣豐沛的森林

高大的森氏杜鵑正綻放

下午約1400起，隊伍已抵達阿里山森林鐵路的眠月線。一陣陣白色霧氣從遠方森林上頭嫋嫋升起，漸漸瀰漫在鐵道山林間。生鏽的鐵道，在佈滿青苔的枕木上延伸。一行十五人，依各自步頻，踩在舊鐵軌、朽枕木上，伴著白色的森氏杜鵑落花，穿過滴水的荒廢隧道。平面的鐵軌，穿過潤澤的山壁，兩側高瘦杉木、松木群並列圍繞。高架的鐵軌，大約離地面三公尺到十來公尺，基座是鋼筋水泥H型，中間橫放的枕木雖有生苔，但看似堪用。後來放置供健行用的厚木片，直放架在枕木上，與舊鐵軌平行；部分腐朽，一開始我走地膽戰心驚。但映入眼簾的是雲霧裊繞的山林；沿山壁而生的翠綠苔蘚，點綴著亮紫色的台灣一葉蘭。而霧氣的層次由近到遠逐漸刷白，讓舊時代的鐵軌瀰漫著神秘、引人入勝的暢快。我也逐漸適應高架鐵軌的恐懼，在四周鳥鳴啾啾相伴下，帶著發思古之幽情的步伐，邁向今晚扎營點— 廢棄的石猴車站。

眠月線沿途穿過許多廢棄隧道，隧道中有的滴水，有的積水，須踏石而過

走完眠月線後，來到荒廢的塔山車站。沿著遠方隧道走個半天，即會抵達阿里山

石猴車站原是民國七十二年代起極為熱門的觀光景點，也是阿里山森林鐵路的一部分，連結奮起湖、草嶺，曾是阿里山森林遊樂區的榮景。經九二一大地震後，山林土石鬆動，颱風豪雨陸續侵蝕沖刷，讓這絕美人間、極富特色的森林鐵道最終走向歷史，掩蓋在荒煙漫草間。徒剩登山健行者，踏著小火車曾駛過的路線，尋幽探訪。如今，過去的榮景只剩遮雨的屋頂、結構性的樑柱歪斜倚坐在鐵軌轉彎處。迎面而來的是四個標楷體大字「石猴車站」，兀自黏在屋簷木板上，端端正正，卻黯淡地告訴訪客它曾是遊客如織、隱身在森林的觀光景點。四周不見立牆，水泥地面近山坡處早已翹起崩塌。靠外圍的地面上，水泥早已消逝，裸露出的焦黑泥土地面，正是露宿者在此生火的火坑。

石猴車站現況

車站旁青苔遍布的「石猴遊憩區」說明。即像猴子的大石頭早已崩壞。

約1630，車站棚頂下已有一對中年夫婦，搭好帳篷，正在裝備晚餐。不久，一隊一女三男的白人登山客路過，耳聞其女性與隊員談話，他們要繼續前往松山（2557M，即明天我們將抵達的最高點）。這是我繼雪山遇到菲律賓籍、鳶嘴捎來遇美籍、志佳陽山遇法籍後，再次在台灣山林裡遇到國際人士。我再次遙想台灣山林之美、各路線之特色，以及一年四季皆能攀登的合適性，相較於台灣的夜市小吃，能為多少偏鄉觀光、上下游產業鏈獲益。其吸引到的客群，必定有別於台灣和阿里山地區長期倚賴的華語入境旅客。甚至，若能輔導山老鼠及盜獵者轉型為嚮導、登山巡守員，提供穩定有前景的就業機會，台灣生態旅遊、觀光環境多少能因此注入活水⋯⋯。然其涵蓋之行政範圍與權責單位過多，若無中央的統整與強制規劃，台灣山林的美景僅能孤芳自賞。

我們一行人陸續搭好帳篷、洗菜、撿材、備料、烹煮、生火。當晚大夥圍在溫暖的食物與火源旁，閒話家常，品嚐在深山特別美味可口的佳餚：海帶金針湯；領隊秘方滷豬肉與豆干；韭菜雞捲；燙菠菜淋胡麻醬；用營火烤出表面焦糖化、尾端微焦香脆的雞翅；表皮脆又彈牙、油脂香滑的鹹豬肉。大家吃飽喝足後便提早就寢，為明晨0330起床、0430出發的行程做準備。

D2 石猴車站（2318M）-水漾森林（1812M）-石夢谷停車場（937M）：

2030躲進睡袋後，睡到半夜被風雨聲吵醒。我拿下耳塞、掀起眼罩，遮棚外正猛烈地下著驟雨，我看手錶，已是0100。心理擔憂明天摸黑出發的天氣路況，也掛慮著我晾掛在帳外的褲子、睡墊與睡袋套，以及沒有收很進來的大背包，深怕被濺濕⋯⋯。夜裡胡亂夢了幾回，再次醒來已是準備撤營、吃早餐時刻⋯⋯。

0430出發，大夥在黑夜中推進，一個接一個，頭燈掃過目光所及的範圍。亮白色光束在漆黑中閃爍，替彼此看照前進的路線。0500，日出前約十分鐘，天已矇矇亮，鳥鳴不絕於耳，灰白的天色透過枝椏露出。深在樹林中，不見日出時刻，卻能感受到大地隨著光照而紓醒，萬物日出而作的生機盎然。0556時天已是冷白色，我們也抵達此次制高點— 松山（2557M）。

罕無人跡的水漾森林

正思索此趟行程還算輕鬆寫意、悠閒自在之時，隊伍開始一路又下又上。空氣中濕氣堆疊，開始下起毛毛雨後轉陣雨。穿梭在濕滑的樹根、石塊之際，羊腸小徑上竟也都批覆著濕滑的落葉；步步為營。雨開始下地不小，身上熱氣蒸發、眼鏡起霧；雨水混著汗水，順著臉頰滑落在嘴邊，是流失的鹽份又被我循環利用。一行人約1000來到與前往水漾森林、眠月神木的交叉口。眠月神木是台灣第二大，約四千多歲，卻沒有勾起我太大的好奇心。我選擇與嚮導先下行，提前於1020左右抵達水漾森林出水口營地。

在湖畔偷得浮生半日閒

睽違四年多，再訪儼然成為網美打卡勝地的水漾森林，多了分出其不意的寂靜、恬適，罕有人跡。時逢春雨，又是個不上不下的時間點，週六夜晚扎營露宿的大隊伍已啟程下山。雖然天空遠不如四年多前冬季的藍，但堰塞湖畔清脆的鳥鳴一枝獨秀，背景傳來低調的蛙鳴，與湖中筆直枯木、兩側邊坡的蓊鬱森林、出水口下流的清泠小溪共鳴。淡薄的陽光灑下，我趕緊將雨衣攤開晾在登山杖上，並打開背包蓋、掀下背包套，讓裡頭的濕氣能夠加速蒸發。我坐在湖邊，嚮導躺在睡墊上，我們各自在溫暖乾爽的薄日下休息了約二十分鐘。不久，眼前的高處山上開始起霧，烏雲飄至谷地上方，天空降起陣陣綿綿細雨。我們搭起露宿帳，開始煮起其餘隊員的午餐，等待所有人員會合。

約1200，眾人整隊出發，開始了此趟最長的海拔下降一千五百公尺之途。途中多次依序渡過溪谷，手腳並用攀爬在大石間。隨著海拔下降，路徑亦加濕滑，坡度漸陡；石塊、落葉、黃泥、樹根和殘枝遍佈；雙腿股四頭肌的磨難開始。多段路線需大隊人馬排隊攀繩，沿著濕滑山壁，或抓樹根、或拉繩索垂降地前行，行進速度開始變慢。約1530，在依序垂降過一約五、六公尺高的陡降坡，繞過滿是咬人貓的低矮闊葉林相後，眼前樹林漸稀，一巨大廣闊的U型內凹石窟，從枝椏間跳出來— 即是千人洞（1737M）。

千人洞之大，連底下的同伴看起來都很小

千人洞形成原因，似板塊運動，造成破裂的海床隆起，在經年累月雨蝕沖刷後，堅硬的硬石以不可思議的弧度聳立，堆疊的岩層層次分明，濕潤處已爬滿青苔。洞窟上緣緊鄰原始森林，交接處有大小如雞蛋、拳頭，甚至枕頭的侵蝕洞，狀似北海岸常見的海蝕洞。苔蘚與蕨類植物沿著森林邊緣垂下，導引著一涓涓細流，成為如花灑般的小瀑布。下降到洞窟地面後，只見常有人跡踩踏，地面乾燥、平坦佈滿塵土，也有不知何時登山客遺留下來的塑膠布、沙拉油、草蓆⋯⋯等。在底部仰望侵蝕洞遍佈的窟頂，更深覺大自然的雄偉與人類的渺小。傳聞清末年間已有製（璋）腦、獵鹿人員與家眷在此久居，後因誤獲及誤食當地原住民的梅花鹿而發生衝突，九十餘人僅一人存活。又二戰末期，日軍為躲美軍空襲，而千餘人藏匿於此，靠著天然地形、樹海隱匿以隔絕陸空攻勢。

隊伍最前方的隊員垂降下陡坡後，已在洞底休息一陣。待我與幾位押後的隊員和領隊抵達後，大夥重新整隊，陸續出發，此刻已來到傍晚1600左右。隨後一路下山，再次踏步穿梭於樹根、樹葉、石塊、樹枝、泥巴遍佈的濕滑小徑。坡度陡，多段路線需手腳並用攀壁而下，下切速度有限。約1720渡過最後一段溪谷後，天色漸暗，蟲鳴不絕，一行人戴上頭燈為摸黑下山做準備。去年六月至今未曾爬山的我，股四頭肌早已微微顫抖。一路陡下，我雙膝真的也抖下，深怕腳滑失足，順著山勢滑到終點石夢谷停車場。只感覺陡滑到天荒地老，雪上加霜的是又開始飄雨，雨滴落在已濕滑不堪的泥地石塊上之際，仍要振作精神，抓緊攀繩、踩著岩壁或泥濘山壁下降。前方隊員多次轉傳嚮導「最後一段拉繩了」的話以激勵人心，但最後一段結束後，總是又有泥濘不堪的陡降地形，需要在漆黑中、頭燈照明下，排隊攀繩下降。我的內心任何一點後悔或是期待已蕩然無存。只能專注在每步步伐、登山杖使用的力道與角度，淨空心理其他雜念— 繼續走下去就是了。

直到1900左右，轟隆作響的溪谷瀑布聲越來越大。坡度稍減，一片漆黑中，遠方暗黃色的燈光越來越亮。最前方的嚮導大喊「快到了，（豐山）吊橋在前面兩百公尺！」跟我兩年多前跑過的寶二水庫超馬一樣，終點前的最後一段總是靠著意志力。殊不知，因走了太久的下坡，雙腿一踏上平坦、晃動的吊橋上，卻好像不聽使喚，無法正常的抬腿跨步行走。僵硬腳步聲踏在吊橋木板路面上，迴盪在溪谷。我在雨中走過這特長的吊橋，再走過濕滑的水泥聯絡道。兩側草叢中，飄起亮綠色、澆不熄的螢火。水泥道路往前延伸，拐了個彎，傍晚看到的兩個暗黃色燈光就在眼前。原來是久候的司機先生們，將後車廂開啟的車內燈。泛黃的燈光，在雨中散發著溫度。我使著不太像自己的雙腿，箭步走向停車場的涼亭，放下背包、換下滿是泥巴的登山鞋與褲子。

當赤裸的雙腳踏上夾腳拖那刻，雙腿肌膚碰上乾爽的短褲之時，不久前陡下的晦氣一掃而空。我從背包裡撈出在竹山全家便利商店購買、珍藏兩天的100%純天然椰子水，牛飲而盡。我坐回柔軟舒適的車上，吃著司機先生已經買好兩個小時半卻保溫的香Q肉圓⋯⋯ 我看手錶，時間已來到2000，比預計抵達時間晚了兩小時半。但，沒關係，因為重回文明依舊是那麼的美好。

肉體的疲憊會恢復，心理對這世界的疲憊卻也一併給治癒了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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